恋恋风尘
□ 黄晓思
每年暑期,我会赶在农历七月半之前回趟家。
幼时在家,我记得一年中的几次祭祀,有一次总是在很热的时节,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中元节。阿姆在家中摆好香案,倒酒、插香、烧元宝,她嘴里念念有词,无非是一些保佑之类的话语,我跟堂姐恭恭敬敬站在边上,知道此时是不能嬉笑的,时不时搭把手。那样的流程一遍一遍,一年一年,却总也记不住。
有几年的暑假,我是在鱼塘边度过的。菱湖河网密布,淡水鱼养殖业繁盛,家家都有养鱼的高手。当地不够分配,就有人去外地养鱼,哪里都可以成为他们施展身手的舞台。我幼年时,大姑在青浦养鱼,二叔跟小叔在绍兴柯桥,阿姆会带着我去二叔那边,那时候他们还没成家。住的是茅草屋,睡在竹榻上,有一个简易的厨房,这样的家就安在塘埂上。冬天车塘后,大家会把河底的淤泥垒到岸上,所以塘埂很宽,土壤又肥沃,种菜种西瓜,养鸡养鸭,基本能自给自足。夏日的午后漫长,我跟着阿姆去串门,从东边走到西边,要走好久。有一次照例要去相熟的人家,还没走到就看到屋前围了很多人,走进一看,一屋子的家当全部化为灰烬。
我们赶紧回家,心有余悸。晚饭的时候,我问二叔他家那张很宽的条凳还在吗?二叔说都烧没了,或许是一年,或许是这些年,所有的付出在瞬间化为乌有,还好人没事。我惋惜那张条凳,也担忧那家人以后的生计。
过了几天,阿姆烧鱼给我吃,火旺,黄酒倒下去,火苗蹿到屋顶,阿姆扔下锅铲,带着我逃出茅草屋。幸而二叔从外面回来,也幸好那串火苗只嚣张了一下。后来每次说到这事,阿姆还是会拍拍胸脯,说着后怕后怕。
有一年是去的大姑那儿,阿姆没有跟去。记不清是不是更小一点的时候,也记不清那个茅草屋的样子,只记得每天我都起得很早跟着大姑去割鱼草。她一个弯腰下去,要很久才会抬起身来,而我在厚实的鱼草上打滚,跟大姑养的狗一起,把一茬一茬的鱼草滚倒在地。大姑起身看看我,又继续弯下腰割草。天青得像水洗过,目之所及的是油亮亮的绿色,风里都是鱼草的清香,东方露出鱼肚白,朝霞翻腾,小小的我躺在大地上,感受着夏日里缓缓落下的阳光。
到我上初二这年,大家都回来了。大姑一家从青浦回来,二叔早几年也回家了,小弟也已三岁。只有小叔一家,从柯桥带着满满的家当奔向下一个养殖点——石淙。终归是都回到了阿姆身边,那个时候也不住茅草屋了,改用瓦楞板搭房子。我很少去鱼塘边过暑假了,生活被升学、考试填满。
中元节的祭祀一过,暑假也接近尾声。疯玩了两个月的孩子总是收不住心,天天想着田里、地里、杉树林里,还盼着一件顶重要的大事——地藏王菩萨生日。如果凑巧,农历七月三十赶在开学前,或者开学后的一个周末,那是别提多开心。吃过午饭我就要忙碌,催着二叔去桑树林里挖一些土回来,最好是螺蛳壳、小石头少的,那些杂质多的土塑出来的泥菩萨看着总是格外别扭。一个下午忙活下来,一尊活灵活现的泥菩萨就端坐在家门口,再用土做一些元宝放在它怀里,祈祷这一年的风调雨顺。农历七月若是有三十这一天,就要给它点眼睛,没有就不能点。重头戏自然在晚上,要在泥菩萨身上插满“狗尾巴香”,这种香虽叫作“狗尾巴香”,实际与狗尾巴一点没有联系。我至今也想不通为什么取这个名字。
记得有一年,所有的仪式做完,大家都上楼了,我却哭着一定要母亲去楼下把我做的泥菩萨搬回家来。我一想到外面黑咕隆咚,泥菩萨一人坐在门外,孤独的感觉不禁涌上心头。现在想来,甚是好笑,可那次母亲还是依了我。
高中去邻镇求学,开始住校。大学去了外地,那时候,我对家的感受只有冬夏两季。后来工作,疲于奔波,便再也没能好好感受家中的一年四季。高中拎起行囊,我不曾想过未来会在哪里,但从那刻起,我便再也无法回去了,那些日日在眼前的事物,终究被封存在了回忆里。这些年时间总是飞也似的,常常将自己缠绕在时间的漩涡里,脱身不得。
诗人冷盈袖在《父亲》一诗中感慨,“而今我也已中年,四周都是山”。傍晚骑车行经小路,天边悬挂晚霞,晚风吹来稻香,这身处的世界仿佛梦境一般,多少年过去了,我还是如此怀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