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傅根洪

我经常见到刘半盘与人下棋，是在上世纪80年代，当年刘半盘不过五十岁光景。

多半在村边的桥头，有时也在村里那棵百年老樟树下，团团围着一堆人。刘半盘总是主角之一，他的对手经常变换，有的与他年纪相仿，有的不过毛头小伙。

刘半盘双眼盯着棋局，如果有人胆敢出声或是给对家一些提示，他就会勃然大怒，很凶地训斥对方，不管是谁，丝毫不给面子。奇怪的是，不管他骂谁，对方好像都不生气。开始我还以为这是因为他骂人时从不抬头，被骂者可能都装作不是骂自己罢了。看了几回便也明白了，原来，刘半盘过不了多久就会主动与人商讨对策。

刘半盘正义凛然时，总在前半盘；与人商议时，则为后半盘。刘半盘的水平，好像只能支撑前半盘，与对手缠绕一阵，他就力不从心了。此时旁边有意无意的言语，他不再制止，有人支的招似乎也不高明，他还会反驳几句，语气不再凶狠，倒像交流棋艺。

对手也奇怪，好像总是放任刘半盘与人探讨，并不多作干涉。因为指点的人越多，主意也就越多，刘半盘就越不知所措，就越容易出昏招。

不过有一回，我见到一位青壮年满脸通红，训斥一个中间插话者。刘半盘则主动说：“算了算了，这局不算。”青壮年扔下一张纸币，悻悻地走了，那位挨骂者此时才敢开口：“我也提醒过他的，他不听啊。”

刘半盘招呼挨骂者对弈，那人推辞半天，终于坐下来。旁观时好像很高明，实战就差远了。他开始听从旁观者的指点，与刘半盘耗起时间，其间还悔了一两步棋，最后终于赢了。刘半盘将刚才青壮年扔下的纸币递给他，他推辞一番后就收了。

刘半盘与人下棋，好像都要有点开销。有时几毛一盘，有时一二元一盘。有好几次，为了约到对手，我亲耳听到他这样说：“我输了给二元，你输了一元！”

多半时候，总是刘半盘往外掏钱，他好像有用不完的钱。

其实谁也不会有用不完的钱，刘半盘也不例外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，据说是有一回老妻以死相逼后，刘半盘就不与别人下棋了，他自己和自己下。

他总是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，前面一盘棋，手上一本书，戴个老花镜，倒像个老师。有闲人旁观，他就解释一句：“残局，现在研究残局。”

渐渐地，他的身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，有时观摩他自弈，有时也上前切磋一番。只要不赌钱，女人倒不阻止。当然也没什么好脸色，进进出出，门口这堆人就像一堆石头，她瞧也不瞧一眼。有时开口，都是让男人去干个什么活，刘半盘总是应着“马上来，马上来”，屁股却像粘在石头上，半天拔不出来。

刘半盘残局棋艺越来越高。有懂棋者评论，以前他前半盘攻防有术，现在后半盘奇招迭出。这话说得有意思，明面是表扬，细品不见得，下棋都是整盘的，没听说过只以前半盘或后半盘决胜负的。

没听说过不等于没有。上世纪90年代初，县城街上摆残局的人多了起来。他们往往是老人，前面放着两三盘残局，挣俩小钱糊口。

刘半盘意外发现，他们摆的残局，经常与自己书上的一样。开始还不太信，上手试了几盘，基本都赢了。有一位邻村的摆摊者，先后换了十多种残局，八九种都被刘半盘给破了，于是此后一见他，老远就连连抱拳还附加竖大拇指：“老哥，高手，高抬贵手!”

每次上城，刘半盘都要到他摊前坐一坐，听他喊一声“高手”。老妻发现刘半盘越来越喜欢去县城，每每有事需要上城办，他总是一马当先。开始摸不清情况，她就每次都将钱款精确到一毛之内，回回并不见异常，遂渐渐失了警惕。

这天，女人让他去县城银行取出2000元，筹备儿子的定亲仪式。

刘半盘取钱回村的半途，发现路边竟围了一圈人，听声音就知在下棋，忍不住挤进圈子。摆残局的是一位小伙，前面放着三盘棋，此时一位中年男子赢了一局，小伙大方地甩给他200元。围观的一个瘦子眼馋，也上去选了一盘下了起来，不料下得很臭，输了100元钱，还被人奚落了一顿，红了脸退到外圈。

刘半盘早已看清刚才这局的门道，又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：“红黑由我先选，我输100元，你输给200元？”

“大爷，这么多人在，还会骗你？”

街上老者摆摊，一般也就5元10元，不会玩这么大。一盘就能赢200元，刘半盘真有些激动。他又仔细看了看，没错，闭着眼睛都能走赢。

刘半盘坐了下来，一圈人围着他和小伙。围观者都很热情，不停地给他支招，他在心里直笑话，这样的水平，还来指导人。赢钱要紧，他一声不吭地应对着棋局。围观者见他没反应，就去给小伙支招，不仅嘴巴说，还直接上手了，刘半盘恼了：“不要乱动，不要乱动。”他正叫喊着，小伙在旁人的指点下，竟然真的一步“将”死了他的帅。

刘半盘一惊，明明很熟悉的残局，怎么会成这样，定睛看看，自己真的输了。

刘半盘不信，又看另一盘，自己也熟悉，就又下了一盘，又输了100元。

这下他好像信了，今天见鬼了，认倒霉得了，站起来想走。围观者怂恿道，只要第三盘赢，就能翻本。

这次刘半盘提出要求，希望大家退后一米，让包围圈大一点，他的脑子能够清醒一点。

第三局刘半盘当然又输了。更不妙的是，他一掏口袋，里面竟然空空如也。

刘半盘如梦初醒，大声叫嚷起来，想让路人帮他报警。小伙与围观者却边走边指着他大骂：“死老头，输了就耍赖，没钱下什么棋！”

就是从这天开始，再也没有人见过刘半盘下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