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爸
马俊江
爸爸老了,他活在了过去,说的都是过去的人过去的事。眼前的人,只认识妈。有人来串门,看见爸爸,说了一句:可惜了马贵年这个人。
在我们那一带的乡村,爸爸年轻的时候很有名:有名的美男子,能说会唱。我师范学校毕业那年,刚18岁,可是来提亲的人很多。妈说,他们都以为你长得像你爸……妈说着,瞥了我一眼,就笑了——我长得像我妈。家里保存着一张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,在颐和园照相馆拍的。相片里的爸爸微笑着,英气,帅气。家里四个孩子有人照相,妈看看相片,就会说一句:一点不随你爸,不上相。
读博士的时候,我把小侄子带在身边。师弟看了小侄子的摄影作品,说了一句:你们家人都有艺术天分。我说,都随我爸。
小的时候,乡下还没有电。吃完饭,天就黑了。亮着的,是炕上一盏煤油灯。爸爸坐在灯下,很大的影子在墙上,爸爸开始说瞎话(讲故事)。
听爸爸说瞎话的人,不仅是我们几个兄弟姐妹。秋后,花生收回来,要剥壳。一般人家,都是要请人的。我们家,不用。吃完饭,爸爸把一麻袋花生哗地倒在炕上,炕上是一座小山,一家人坐在山下。门帘一挑,进来一个或者几个人,有小孩子,有年轻人。隔一会儿,又有人挑开门帘……很快,炕上炕下都是人,他们来听爸爸讲瞎话。一边听,一边剥花生。
上学了,识字了,知道爸爸讲的,有一直在乡间流传的民间故事,也有爸爸自己看书看来的故事。爸爸讲的《聊斋》,和蒲松龄讲的不完全一样。不一样的,不仅是语言,蒲松龄是精美的文言,爸爸是通俗的大白话。不同的语言,讲述的是两种味道的故事。更何况,爸爸会添枝加叶,会改编。
爸爸上了不到一年的学,我把学上到了头儿。不管是学英文,还是学中文,因为爸爸的那些民间故事,我对民间文学与文化充满了永恒的热爱。可惜,我终究没有学会爸爸的另一门艺术——唱。唱,爸爸唱的都是地方曲艺。冬天的早上,爸爸会一段接一段地唱,然后让我猜是什么戏。我就胡说一通评剧、乐亭大鼓、皮影戏……至今,还记得爸爸唱的乐亭大鼓《大闹天宫》,其中一段是二郎神变个上坟的小媳妇,想要戏耍孙悟空:“怀中取出三桩宝,火石火绒火镰刀。左手放下千张纸,右手放下浆水瓢。噌得愣得打着火,把嘴一咧哭嚎啕……”这也是吴承恩《西游记》里没有的故事,有的是民间的智慧和幽默。当时的我们,听了笑个不停。多年后,想起这些,也想“把嘴一咧哭嚎啕”。
爸爸对于自己的唱,很是自信。村里来了唱戏或者唱大鼓书的,他听一晚上就会唱了,我相信。以前,村里会有部队来驻扎。部队临走时,一位姓张的营长要把爸爸带走,说爸爸可以当文艺兵,但大伯父不同意。这件事,村里的人们都知道,也算是平静乡间的传奇吧。那年,爸爸十六岁。两年后,爸爸和妈结了婚。
唐山大地震那年,爸爸34岁,去唐山救援。据说,唐山皮影戏团想让他留下唱戏。这件事儿,我问过爸爸,为什么不留下做演员呢?爸爸回答说,那点工资,怎么养活一家六口人?
爸爸终于留在了乡下。50岁,爸爸开始在建筑队干活。我从外地回家,看见爸爸又黑又瘦,手上满是老茧、皴裂的口子。每根手指上,都贴着发黑的白胶布。
研究生毕业那年,我把爸妈接到身边,我想让他们享福。享福的爸爸很快就发了福,以前的裤子都不能穿了。有一天,爸爸说,我想去捡废品,你是大学老师,会不会觉着丢人?我说,当然不。于是,给爸爸买了一辆三轮车。那个曾经的乡村艺术家,变成了城里的拾荒人,拾荒的爸爸很开心,也很有成就感。
两年后,我又去北京继续读书。乡下孩子能读到博士,应该是高兴的事。可家庭和学业都出了问题,我身心俱疲。爸妈和刚上小学的孩子被我安排在了离北京不远的一座小城,周末回去,爸爸看见我憔悴不堪的样子,拍拍我的肩膀,说:有爸爸在,天不会塌下来。
有爸爸在,天,终于没有塌下来,是爸爸撑住了我的天,也终于毕了业,爸妈也跟我来到江南。很多从乡村走到城市的人,说爸妈不适应城里生活,不愿意来,我的爸妈不是这样,尤其是爸爸。我曾说过,有爸妈的地方就是家;对于爸妈,有孩子的地方就是家。妈想的事儿多,老怕拖累我,所以有时会说想回老家,爸爸则大喊:要回你回,我不回。
几年后的一天,吃过晚饭,爸爸拉我坐在沙发上,说:俊江,你送我回家。我愣了一下,泪就流了下来,我知道,爸爸老了。
爸爸老了,回老家去了。那年,爸爸78岁。爸爸回去后不久,就活在了过去。给妈打电话,妈说,你爸刚才跟我说,叫俊江来吃饭,他还以为他在金华呢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