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朵下的棠溪
□ 杨 荻
我听说过棠溪:在僻远的深山。这条耳闻但并未目睹的溪水在大地一角自行其是,而听人提及它时,会改变流向,经行我意念的模糊地带——我听见它的喧响。这是一条什么样的溪流?岸边长满繁花压枝的海棠树(暮春的山风因此制造出一场场粉色的雪)?它去向何方?那里生活着怎样的人们,有什么乡俗?我有时想追寻这条溪水,我的内心潜藏着一头野生动物,难以驯服,日夜驱使我逃离城市投奔边鄙和山林。
乌桕叶火焰般燃烧的时节,我见识了这条山溪。它深藏于永康西溪镇东南大山的腹心,被东西耸动的山峰遮蔽着。那山叫八达岭山脉,纵横伸展,最高的峰峦近千米,棠溪就发源于两县的临界点——盘山尖,它向西南流经一个个默默无闻的山村,行进十多公里后就汇入了缙云县的好溪,终归瓯江。一条溪水的历程何其短促,宛如电光石火的人生。
那天正午,我从在山间不断攀升的县际公路下来,绕过谷底的义门村来到溪边。没有海棠,长着杨柳、梧桐、桂树和结满褐黄色果实的枳椇,都是些老树,超过我的年龄。溪水还算澄清,跌下阻隔的水坝时散成雪浪,发出的溪声悠荡在水边人家的墙垣之间。它多数时候是沉静的,倒映着没有一丝纤云的苍天和肃穆峰峦,秋风络绎从山上下来,不时摇落黄叶,飒飒飘坠于静水。事实上,“棠溪”这个词汇,它的所指:一条短小的清溪;溪水经过的一个村庄;早年行政版图上的一个山乡。但此前我仅仅以为那是一条溪水而已,棠溪村被遮蔽在水下,现在水落石出,与义门毗连的这个村庄就摆在我的面前,一个曾经行旅往来的深山微小市廛、早年棠溪乡政府的驻地。据说其始居村民姓唐,溪称唐溪;后来唐氏灭失,陈姓于宋乾德至明道年间从山下的柏岩迁入,改名棠溪。“棠溪”这个词的所指和能指产生了偏离,并误导着我。粗略一算,它已有着千年历史,现在生活着512户1273人。
村落沿着狭窄溪谷分布,修长,绵延数里,两岸人家隔水相望,溪上架设各式年代的木桥或者石桥、水泥桥,细数有近十座,一幅背山面水的古朴山居图。这幅山居图并非一览无遗,因为村落随着溪流弯曲(溪水在村尾还画了个S形,使得人家深藏不露),所以它随视角的变化徐徐展现,不过,我最后也没有看到它压轴的部分。高山上的阳光明净,一尘不染,如秋水漫溢,由于山岗和建筑的阻挡,景象阴阳分明——直观地诠释着光阴这个词,并缓慢游移,此消彼长。它的阴影部分非常浓重,使得局部溪面显得幽暗,像古老宅第房间深处那面寂寞的镜子。溪水在岩石嶙峋的河床上浅浅漫流,然后减缓、渟蓄——隔一段落就有一道拦水坝——可以理解为山民对溪水的挽留或者奔向红尘的水流对深山的留恋。溪岸都用块石垒砌,时时有一条石阶通到浣洗的水埠,头戴尖顶斗笠的妇人或蹲或坐在石板上,挥动木槌捣衣,那回荡在两岸的“啪啪”声响仿佛带有古诗的遗韵。更进一步,我想到在清旷的月夜,这样的捣衣声在寂静的山间骤然响起,行旅者的内心油然生发一种今夕何夕的迷思……她停下来,将衣服放进水里汰洗,溪面便波动起来,涟漪揉碎了白墙黑瓦的倒影,还有七彩的伞影,晃漾成一幅幅印象派水彩的叠影。山溪上空悬挂着几百把张开的花伞,远望恍如仙女撒下的一阵阵缤纷的花雨,它们和一路蜿蜒的红灯笼成为古村最亮丽、绚烂的部分。
但是溪岸的古旧宅子多是素朴的、铅华洗净的。对岸的那两座,粉白的山墙开着偏门和窗洞,门罩只是简略地勾勒。相邻的檐廊面溪的木结构二层平房,不事雕饰,质朴,板壁、梁柱和门窗都被熏染成黄褐色。有的房子已经上百年,老旧的木质呈现朽腐迹象,露着老人斑一样的污痕,木料的花纹隐匿到幽暗里——这曾记载着一株植物一生境遇的笔记体花纹,曾被多少阳光和风雨擦拭,现在遁入岁月深处。在雨夜,房子的主人可以清晰听见屋外卵石道上的孤单脚步声,以及他发出的一声叹息,因而暗生一种怜悯。我走进一户临溪人家的院子,围墙边种着几株毛芋,阶沿晒着白菜,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,坐在阳光里专注地剥着本地出产的鲜嫩生姜的红黄外衣。那姜盛在小竹篮里,仿佛一块块玲珑而温婉的良玉。再转过去,一个老者坐在竹椅上晒太阳,脸上绽出一朵菊花,在他边上墙角,也有几朵,肥硕,金黄,正在怒放,缀在花瓣上的晨露还没有干掉。除了人,还晒着物:木架和竹匾里的黄豆、青豆、煮熟的红薯、红薯粉、生姜粉、刚收割的雪里蕻,溪岸护栏和竹竿披晾着衣服和被子、枕头。光天化日之下,没有什么隐私。那仿古廊桥上默默端坐的老者,拥有一把雪亮的胡须,戴一顶绒帽,手扶拐杖,微闭着双眼,似乎在静静回忆。87岁了,风花雪月一定落满心头。更老的那个,已经106岁,坐在自家的老式雕花木床上,像一尊雕像,依然一头黑发,他的身旁站着80岁的儿子,头上却落满霜雪。这个村子,年逾八旬的老人比比皆是。
在溪岸游走,我看见聚星堂里端着瓷碗默默进食的男人(他坐在一棵桂树的阴影里),看见卧睡的慵懒的狗,看见墙孔冒出的青烟,看见搁在短墙上的蜂桶和盆栽葱蒜,看见迎面晃过的笑脸,看见一个女童欢快地跑过小桥……闻到某户人家飘溢出来的午饭的菜香,闻到桂花源源不断吐出的醇香,闻到山林里的清气。但是我没有看见超市或者店铺,除了一辆路过的公交班车,我没有看见其他车辆,没有看见行色匆匆或脸色焦虑的人。我也没有听到摊贩的叫卖声、人群的喧嚷,没有听到狗吠,我只听到溪水越过坝子的潺潺声、银杏叶子落地的动静、秋风掀动屋后竹林传来的天籁,以及天空深处落下的某一声鸟鸣。站在桥上,我一眼看到溪流后面的山峦,苍凉而静默。
印象中的棠溪是活生生的,依然在吐纳,是此在。但它是清静的、缓慢的、守旧的,这个被很多人视为心灵原乡的边陬之地,隔绝于浮尘之外,具有一种秋天的气质:安闲,简朴,平和,但更强烈的,是静寂。这是波澜壮阔的大海深处的静寂、一块石头内部的静寂、亘古如斯的静寂。我在曲折的巷道里感到静寂,在与房屋一墙之隔被蒿莱包围的墓碑上看到静寂,在村外野坡和山林里兀自穿行的三州古道上(“古道少人行,秋风动禾黍”)听到静寂……我试图辨识这种意味深长的静寂:有几分衰微,但更多的是淡泊、超然、遗世。溪流冲击岩石生出的喧闹是暂时的,而人世间无可回避的寂静是永恒的,是生命背景(底色)中的黑。
“在人间搭建起∕小小的草堂∕供我流离的灵魂栖居∕让白云、雁阵和秋风远观。”一个稔熟的诗人像一只悲秋的蟋蟀发出这样的哀吟,相信也会在另一群蟋蟀的心头引起共鸣,我就是其中的一只。棠溪让我想停下来,棠溪的静寂让我听到内心的自言自语,让我感到骨子里的秋意以及某种隐约的真意,只是像飘过的雾岚,欲辨而忘言。
然后,我被某只无形的手押解着,重又上了汽车,上了在山间盘绕的县际公路。穿过漫长的绕步岭隧道,我扭过头去回望,只有旋转的重峦叠嶂退向后方,还有云游回来的云,正成群回归山里,但没有棠溪。棠溪一闪而逝,只存在于我的意念之中——我现在甚至不能确定它存在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