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历史演义]
谋面
陈国凡
大人,如此,怕是要对您不利吧?县丞蹙着眉头,不无担忧地说道。
有来客路过,江陵县令范理设宴接风,以尽地主之谊。菜肴仅一荤两素一汤,稀松,酒为地方酒,平常。来客似乎有些不悦,宴席上少有言语,早早就散了席。
平时还没这荤菜呢,什么利与不利,随他去吧。范理一甩袖袍,忙公务去了。
来客乃当今内阁首辅杨溥的三公子杨旦,此次从湖北老家前往京城看望父亲,一路被地方官员好生款待,宾主尽欢。
范理是唯一的例外。
唉,怕是大家都要倒霉了!县丞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数月后,诏令至,擢范理为德安府知府。这可是连升数级啊!没有一个不吃惊的。盛传与首辅杨溥力荐有关——可两人素昧平生啊。
老爷,恕我多嘴,我觉得您应该给杨大人写封亲笔信,以表谢意才是。随从阿东言语诚恳。阿东是范理家乡浙江天台人,自范理踏入仕途起,便一直跟随左右,须臾不曾离开。
范理不置可否,却终究未有行动。
夜深人静时,范理面朝京城方向,行了揖礼。
德安府官场人脉交错,鱼龙混杂。数百农民的田地被无端侵占,多次告状无果,历任知府不敢审理,因侵占者乃楚王的护卫。属下或建议范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或主张动用首辅之关系,范理或严厉斥责或不予采纳,直接上奏圣上,痛陈弊害,言辞犀利,终为百姓拿回田地。百姓交口称赞。
后,范理升任南京工部侍郎,负责修缮南京城。
老爷,恕我直言,您应该亲自去京城拜见杨大人,再不可推托了。阿东言语恳切。
为何?范理问道。
老爷难道不知外面都怎么说您吗?
知道啊,说我范某人不懂礼数,不知感恩,是冷血动物,是白眼狼。范理微笑道。
亏老爷还笑得出来。阿东有些生气了。
难道要我哭啊。范理仍笑着。
我怕老爷遭人口舌啊。阿东言语中透着焦虑。
范理忽然正色道,为官者,当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亦当有所谓,有无所谓。我姓范名理,凡事讲理,凡百姓事我就要理,且要理好。
时官府财政窘困,修缮南京城的资金缺口不小,范理不向百姓和乡绅征税、集资,而是卖掉库存的新苇、布料和旧木材,得白银万两,悉数用于南京城的修缮。城市面貌为之一新。
因交通不便,原先运往南京的粮食全由民力承担,劳民伤财,范理改由兵士运输,既减轻百姓的劳役负担,还节省了大量费用,他又将这些费用专做备荒赈济之用。一时百姓称颂,朝廷称善。
范理又至吏部任职,任左侍郎,专门负责官员的考核与黜迁。趋炎附势者众,一时门庭若市。范理有约在先:凡公事,一律约在府衙,公开面谈,绝不私下议事;有私事,即便在家见面,绝不私下解决。很快,范府门可罗雀。范理采用考课公明制度,实行量化考核,官员的所作所为,功过是非,一目了然。朝野皆称其公允,连被贬官者也绝少有怨恨和不满的。
那夜,灯火阑珊,范理立于城墙,面向北方,表情肃穆,久久无语。一旁的阿东嘴唇翕动,几次欲言又止。他内心那个声音一直就没消停过,此刻翻窜至喉咙口了: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啊。
范理似乎看穿了阿东的内心,转头对着阿东说道,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。你曾说过怕我遭人口舌,我何尝不担心杨大人因我而遭人口舌、被人非议啊。好了,别多想了,我范理此生定会与杨大人谋上一面的。
忽闻杨溥病逝,范理大恸,即刻动身前往京城。寻得杨府,表明身份,说明来意,终获应允入内。
杨旦亲自将范理引向灵堂。杨旦说,先父知你会来,你终于来了。
只这一句,范理眼前已模糊一片。
范理一身孝服,踉踉跄跄迈入灵堂,百感交集,伏地大哭。杨大人,下官范理来了,范理没有辱没大人啊!
此后,范理将杨溥大幅画像高挂于府衙和寓所,二人得以日日谋面。每行事前,必整衣正冠,恭敬立于画像前,凝视良久,思量再三。
范理为官四十余年,史载其“居官清慎忠勤……家无半椽寸土之增,服食粗粝如贫士”。当地百姓念其恩,为其立去思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