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乡土杂记]
树下咖啡
张 乎
树是樟树,孤零零立于田野中。
这棵樟树估计至死也想不到,它这辈子会与咖啡相伴。它既不长在城市街头,也不在热闹的居民区,周边既没有清亮的小河、小溪,也不挨着风景旅游点,它像千万普通的庄稼一样,随意落在田野中的某一处土坑,瓦砾堆中某一处高地。它坐落于金东区塘雅镇金尚塘村外的田畈中央,周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,几百米开外,是星散于田野中的白色村落:金尚塘、清江、村里村。再过去,是去往塘雅镇、赤松镇、澧浦镇的省道、乡道、国道。而由这些纵横交错的经纬线编织而成的网,却意外地围起了一方平阔而原汁原味的田野。
这棵幸运的樟树,就长在稻田深处,一处稍稍隆起的土堆上。它的枝干并不是特别粗壮,没有历经沧桑的老树特有的灰黑色树瘤,也没有经人砍伐或遭遇雷火所形成的残枝断臂,它的树龄不会超过一百年。好在树形好,树冠匀称,枝条向四周撑开,亭亭如伞盖,罩着整面小土坡。放眼整个田野,除了电线杆之外,全都是低矮的稻子与杂草,并没有另一棵大树与之争锋。总之,它是这片原野中唯一的一棵大树,它聚拢了所有的目光,吸引鸟儿来停留,也成功招引了风的光临。
树下,人们贴心地种上绿茸茸的草坪,围上拍照打卡的栏杆,放上设计精美的招牌,这棵樟树,与普通的樟树便不一样了,这是一棵有故事的树,与咖啡相关联的树。它的翠绿枝叶如张开的手掌,承托着幽蓝幽蓝的天,原野上的风,无拘无束地跑来跑去,撩动每一片“沙沙”作响的叶子,仿佛无数张小嘴在惊叫,在娇嗔。
这片田畈,这棵树,在我看来都是这样熟悉,我的整个童年与少年,便是在这样的田野中度过。田畈的记忆,总是与毒辣的太阳、精疲力竭地割稻与种田相伴,这种深藏在记忆中的对繁重农活的恐惧,掩盖了大自然对人所具有的一种如母爱般特殊的抚慰功能。
现在,这种抚慰以一种全新的形式回归了。
它是一杯咖啡,一杯奶茶,是临窗的一个座位,是夏天带着青草气息的凉风,是秋天满目的金黄稻浪,是倒映在水田里的破碎的蓝天,是一个沉默无语的午后,是人卸去甲壳沐浴自然后所获得的全身心的放松与舒适。
咖啡屋在树下,不足四分之一个篮球场大小,拼装的木头房子,一面是门,三面开着大大的窗。风从窗外涌进来,又呼啸着跑出去,吹得人头发都乱了,衣服鼓起来,汗珠转瞬不见。小屋一角,咖啡研磨机“滋滋滋”响着,咖啡豆在容器里转动,黑褐色粉末从研磨机中涌出来。小姑娘手脚麻利,过滤、冲泡、加椰奶、加冰、加香草……
坐在咖啡屋里,慢慢啜着微苦的咖啡,吹着风,看一览无余的稻田在日头下闪着光,体会文人们那种“临风抒怀”的意境,确实是一种极舒适的享受。记得苏东坡曾在《水调歌头·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》中写道:“堪笑兰台公子,未解庄生天籁,刚道有雌雄。一点浩然气,千里快哉风。”苏轼在快哉亭上享受的风,跨越千年,吹到了金东的这片原野中。
说到饮料,咖啡这种舶来品是带点西洋式的,中国人更擅长于喝茶。一杯清茶,一本书,可以在田野中坐半天。但茶与咖啡不同,茶通常是清淡的,要静静地等待,缓慢地回甘,享受的就是这个由平淡而慢慢变酽的过程。而咖啡对味觉嗅觉的冲击又猛又直接,它是苦的,尽管加了冰、加了奶,本质上依然是苦的,但苦中又饱含极浓郁的焦香,强烈地冲击人的鼻子和舌头。
喝着咖啡,再看眼前美景,人的想象、感知、精神状态便分外活跃,能听到秧苗下小虫们的叽咕声,能感受到风滑过手臂把汗毛一根根吹拂,这样敏锐体察自然的能力又让人心情愉悦。西洋式的咖啡屋,配上古典牧歌式的田园,这种混搭也格外让人新奇。
近几年,树下咖啡、牛栏咖啡、老屋咖啡、麦田咖啡等不断兴起,咖啡似乎变成一个百搭的单品,逐渐从城市走向乡村,并且有越奇怪的组合越红火之势。现在的年轻人,九零后,零零后,是喝奶喝饮料长大的一代,是看宫崎骏的漫画长大的一代,他们并未经过艰苦农活的磨炼。放牛、割草、拔秧,这些名词只在家中老人们的谈话中偶尔出现,或者在小说中看到,在他们眼中,田野中的一切又新奇又妙趣横生,是平常生活中不可多得的风景。同样是咖啡和稻田的搭配,两个时代的人各有兴趣点:六零后七零后是对咖啡好奇,九零后零零后则对稻田好奇。
有人说,人到了一定年纪,就会从喜欢喝咖啡变成喜欢喝茶。我觉得不太准确。我从前是喜欢喝茶的,年纪渐大了之后,越来越喜欢喝咖啡。从前我生活在乡下,每天要做各种农活,每天要与稻子、油菜、麦子打交道,我曾经深深地厌恶这种永无止境的劳动,厌恶清晨打湿衣服的露珠,厌恶大太阳,厌恶一边走一边拉屎的牛,但现在想起来,辛苦早已如浮萍般抹去,剩下全是欢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