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11月22日 

金华日报 数字报纸


第04版:双溪

[散文]

桃花有泪

□ 潘江涛

源东有万亩桃园,春赏花,夏吃果,秋采胶,冬酿酒,是金义新区的共富产业。一年四季,源东人生活在桃花深处,“低头是你,抬头是你,心里想的还是你”(舒婷)。

“桃花深处”是一款甜点,主料即为舒婷诗中的“你”——桃胶,辅料“竹燕窝”和“青梨瓜”,又是何物?

智能时代,只要请教AI,即能获得答案。然而,接地气吗?不一定。还是相信朋友圈中的黄炎智,他在金华餐饮界摸爬滚打了40年,见多识广,一下便解开了心中纠结。

竹燕窝是一种长在竹子上的食用菌,因外形和口感类似燕窝而得名,在美食和养生领域占有一席之地。

青梨瓜是瓜类的统称,餐饮界用得最多的,是尚未熟透的伊丽莎白瓜——外皮青色,去瓤为盅。蒸熟之后,口感清甜爽脆。

黄炎智是国家中式烹调职业技能竞赛裁判员,当我在电话里问他对“源东梨瓜桃胶羹”的菜名有何看法时,他思索片刻后说,假如在竞技场上,这一名称还是不错的。如果是日常经营,就过于文艺范了。因为梨瓜是有季节性的,只要不在时令,无梨瓜可觅,菜名便不叫座,还不如换作普通碗盅。

“吃”在金华,“味”在汤溪。这话我说过不止一二回,也许失之偏颇,但相较于金西的汤溪,金东有哪些好吃的?

文友王晓武很是热心,听闻之后立马发来微信,推荐了澧浦街的面食、积道山的土鸡和曹宅水库边的塘鱼。说实话,这些美食很传统,也很有风味,但总觉得少了点让人惦念的“个性”。

个性,即特色。桃花深处,最具个性的,当属桃胶。

桃胶是源东特产。“金义十二味”策划人将其制作包装成具有现代气息的甜点“源东梨瓜桃胶羹”,可谓用心良苦:“桃梨燕窝,仿若美人与你同桌,美目盼兮,巧笑嫣然。”

文字很古典,意象很文学,但消费者的内心很现实,弄得不好,是会适得其反的。其理就像一个演员,舞台上可以涂脂抹粉,盛装出场,但回到家来,就得及时卸妆,回归本色。

扪心自问:文题“桃花有泪”是否比羹名“桃花深处”更具象?

桃花,又叫女儿花。桃花泪,桃花酿,桃花缘,桃花运,桃花酒……无不让人心心念念。

桃浆、桃油、桃脂、桃凝、桃汁……统统是桃胶的别名,如果任我挑选,我喜欢叫它“桃花泪”。

燕子无心剪破春,桃花有泪凝成胶。前者是春天的风景,后者则为秋天的收获。

山下施是源东乡政府所在地,村妇联主席施丽梅原本不熟,是磐安老乡给我搭的桥。与丽梅通话时,我曾问她,除了看看桃胶,还想尝一尝桃胶制作的汤羹和菜肴,不知她家附近有没有农家乐之类的饭店。她说“没有”,不过没关系,饭店里的菜式她都会烧。

源东地处山里,但高峻的建筑不少。东道主施丽梅的笑容比早春的桃花还要灿烂,握手,问候,让座,还从冰箱里取出一大盆桃胶,恨不得把山里人所有的热情全都奉上。

环顾屋里的摆设,5匾颗粒不匀的桃胶特别显眼——大的像鸽蛋,小的似樱桃。桃胶不是头一回见到,但这么晶莹黄亮,像极琥珀的很少见。

施丽梅家的桃园就在房子近旁,估摸有8亩500多棵,近期接连晴热20多天,桃胶纯度很高,晾在匾里的都是早上摘的。顺手抓起一把,有硬硬的触感,凑近嗅嗅,隐隐有一股清香袭来。

桃胶羹是乡间的普通饮品,玉白色,稠稠的,间或有一点一点没有糊化的颗粒。我们是不速之客,接连喝了两大杯方才住口,那软滑冰爽的感觉凉透心底。

干品桃胶,硬似顽石。拿来炖煮,须提前浸泡一晚。第二天,膨大的桃胶像一朵朵素雅的花,在水中妖娆地盛开。轻柔地将其洗净去杂,大个的还得掰开撕细。

去金义“积道共富带”参观机器人演练前一晚,文友吕煊约我们在一农家乐小聚,最先上桌的便是每人一盅汤羹,名曰“养生桃胶羹”——两颗宣莲、三粒枸杞,浸在浓稠的桃胶中,一白一红,颜值爆棚。

银耳、枸杞、莲子、山药、苹果等等,都是烹制桃胶羹的常用配料。在朋友家里,我尝过“桂花桃露”,可谓豪华版桃胶羹——桃胶和银耳是主材,等到炖煮的汤水变稠,加入切成丁的香梨,撒入糖桂花,再关火焖一会儿。这款“桂花桃露”极像城里人常喝的藕粉糊,亦像山里人爱吃的葛粉羹。晾凉以后,还要加入适量的蜂蜜和薄荷,置放冰箱冰镇几小时。

桃胶用来炒食,也是不错的选择。可惜,知晓其“百搭”之用的源东人其实不多。

“桃浆”“桃凝”是台州人的叫法。台州有一道菜叫“玉汁琼浆”,端的是好名字,桃浆用生粉勾芡后,加上肉丝,撒上葱末而成。而“鸡汁桃凝”是桃浆和着毛豆,在鸡汁中炖熟,入口嫩滑细腻。(王寒《无鲜勿落饭》)

桃胶和荠菜、豆腐爊成的羹,既有荠菜的香鲜,又有桃胶的滑溜。而在江浙的农家菜里,还有拿桃胶与咸菜、肉丝同炒或者煮汤下饭的,鲜滑可口。

借味,是中华料理之一绝。那天晚上,施丽梅特地烧了一盘桃胶炒肉,虽说没放咸菜,倒亦入味。只不过,“色”与“形”的提升空间颇大。

国人常以色、香、味、形来考量一道菜的品位。菜“色”是靠红椒之类的食材搭配的,这个不难。难的是菜式之“形”,因为桃胶无“骨”,一旦少了勾芡,肉片便游离其中。而桃胶在油与水的滋润下,更是滑溜难搛,只能舀着吃——适合盖浇饭。

桃胶配肉,最宜红烧。食材不外乎五花肉和桃胶,而辅料则有香葱、老姜、黄酒、老抽、白砂糖和盐。红烧肉有几种烧法,桃胶炒肉便有几种烧法。关键是,红烧肉汤汁将干未干时,要尝一尝咸淡,再放入泡好的桃胶,炒一炒,焖一焖。葱花点缀,装盘上桌。

源东是人口小乡,48平方公里的地域,依偎在金华北山层层叠叠的山脉当中。站在“白水岩”山顶,极目远眺,万亩桃林尽收眼底。只不过,知晓白水岩的人不多,而紧随其后的双尖山,倒是金华名山,山那边则为施光南的老家东叶村,一曲《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》跨越时空,成为那个时代的集体记忆。

记忆关联着时间。有的因时间流逝而日渐漫漶,有的因年代久远而越发难忘。譬如桃胶。

桃胶有“平民燕窝”之说,主要成分是半乳糖、鼠李糖等,对降低血糖有一定好处。而在源东,摘桃卖桃管理桃园的,多为上了年纪的矍铄老人,是否与桃胶滋补养生有关?

据传,慈禧太后驻颜有术,桃胶银耳羹、桃胶皂角米羹等日常饮品功不可没。只是,清代名医王士雄(1808—1868年)强调药食同源的养生理念,其《随息居饮食谱》记载了330多种日常食品,却没有收录“桃胶”字条。

桃胶味苦性平,清凉祛火,早先是用来治病的。东晋时期著名道教学家葛洪《抱朴子》载:“桃胶,以桑灰汁渍过,服之治百病,数月断谷。”以此看,桃胶似乎包治百病。《本草》亦说:“桃胶可和血益气、治下痢、止痛。”《本经逢原》则道:“桃树上胶,最通津液,能治血淋,石淋。痘疮黑陷,必胜膏用之。”

“桃胶真有这么神奇吗?”当下有此疑问者不少。金华中医专家解释说:“桃胶并未收入国家药典和省炮规,不在中药范畴,只属民间用药,其药性也不确切。”(2016年10月28日《金华晚报》)

中药的智慧,其实是大地的智慧。而人类对植物的理解,并不是我们自以为的那么透彻。我们可能不懂装懂,甚至完全不懂它们。

中草药的神奇,原本就在一念之间。台州作家王寒在《阳光·雨露·桃浆》中写道:“有一年,张大千到常州探访病中的谢玉岑。谢是江南词人,亦是大千好友。大千亲自下厨,为玉岑调制桃胶羹——橘瓤同煮的桃胶,甜中有酸,清口开胃,病中的词人饮后,如饮甘露,清凉直达肺腑。”

身心愉悦,四肢通达,何尝不是临床应用的良药呢?

人流泪,要么伤心,要么激动,是难以抑止的情感表达;桃树流泪,不是外力受伤,就是真菌感染,亦是一种自我疗疾,流到足够多,风吹日晒,凝结了,和人一样,伤口就会结痂,再慢慢恢复元气。

生命总是在创造奇迹,或者说生命本身就是奇迹。“桃茂盛时,以刀割树皮,久则胶溢出。”此乃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中说的,料想是为药用。我问丽梅,为了多摘桃胶,村里人有没有特意把桃树砍伤的?

施丽梅答得很干脆,早些年有村民试过,但桃树受伤,是会影响来年结果的,也就不会故意为之了。也许,这就是生活的辩证法了。

太阳快要落山时,我们去了桃园。我蹲下身子,向一棵桃树低头,忽然发现,那一颗颗桃胶在落日余晖的氛围中越发通透,仿佛涂抹着薄薄的灵光仙气。我伸出手去,抚摸着桃枝的纹理,好像触摸到了岁月深处的故事——主干枯槁皴裂,尽显老年意象。好在伤口已结痂,即便摘下桃胶,也不会有泪水渗出了。

听村民说,一棵桃树的自然寿命顶多30年,而经济寿命则更短。它们“急于”开花的自然属性,难免遭受更多的苦楚——在自然的风霜雨雪与人为的刀斧下,哪种草木不是伤痕累累?只不过,伤疤可以化作养分,苦难能够孕育新生。

大地是有德性的,天地之大德曰“生”。只要草木之根还在泥土深处,那顽强的生长力量便能战胜一切劫难。它们将伤疤深藏,呈现给世界的,永远是向阳而生的姿态,是永不言败的勃勃生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