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英昌

那一夜我住在邻近西湖的宾馆，晚餐后散步至湖滨。冬夜游客不多，众多卖文创产品的摊主在寒风中蜷缩。沿湖边散步，湖水幽暗如砚台，灯光冷清，仿佛怀着许多心事。夜空中，一轮弯月悬卧，如小舟在广漠的时空中航行。

我又想起多年以前，和友人夜游西湖。我们在湖边坐了很久，聊了很久。记不起那夜我们聊了什么，只记得那时脚边的湖水在灯光中起伏，将一层层波澜推向远方。这水波的律动，无休无止，沿着水流进入江海，又借助那些隐秘的道路，连接人间的水脉山脉……思绪和水波一同荡漾，一同眩晕。

游船来去，张灯结彩，点缀空寂的湖面。我坐在船舱中，依着广播的讲解，辨认窗外的湖景。白堤、苏堤、雷峰塔、三潭映月……那些景点隐藏在夜色里，只留下灯光勾勒的轮廓。热心的保安大叔怕我们辨认不出那些景点，广播每讲到一处，他就指给我们看。其实对我们来说，雷峰塔再美，也比不过白娘子的故事动人。

坐在后面的年轻女子一边拍照，一边对着手机窃窃私语。我猜她正在跟网络另一边的好友分享今夜的喜悦。想起一句歌词：十年修得同船渡，百年修得共枕眠。今夜同船的陌生人，也许在上一世也是有缘人。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张熟悉的脸，竟是当年同游西湖的友人。正想上前打招呼，却发现尽管眉眼极其相似，终究不是同一个人。

说是游西湖，其实游的是这千年时光。若有轮回，像钱镠、白居易、苏轼这样和西湖命运交织的灵魂，一定会时常归来。船上人在看灯，我在看船上人，看那一张张陌生的脸，看那一道道风霜的痕迹。同是人间过客，心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情。

我们栖身的星球，何尝不是一艘船。千万年来，人们竞相登台，演绎着兴衰治乱。游船绕湖一周，回到原来的码头。人们在灯光中走散，回到各自的夜色中。天上的弯月却无处停泊，从苍茫中来，到苍茫中去。有人在时空深处吟哦：陌上花开，可缓缓归矣。

回到宾馆，我久久不能入睡。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腾，如同船上的游客，来来往往，都想在我心头显现。我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，安下心来，等着船上的游客一个个离去，念头一个个熄灭。直到船上只留下一人，脑海中只留下一个念头。我昏昏沉沉地睡去，一万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