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草木情深]
初冬番薯香
范泽木
入冬了,门口总挂着一个浅口的竹篮子。远远地,我就能看见里头的番薯——有的颜色鲜亮,有的深沉些。我加快脚步,拿起一个,从顶部开始去皮,一直剥到手握住的那头,接着便狼吞虎咽起来。其实吃番薯是不能急的,太糯,容易噎着。我说的“狼吞虎咽”,不过是放学后那点饿慌了的心思。
篮子里通常有两种番薯。一种是红皮黄心的,剥开红艳艳的皮,里面是金灿灿的肉,那黄,亮得像秋日的金桂,又像刚拆的蟹黄,看得人眼馋。这种番薯得小口小口地吃,否则真会噎住。另一种是白皮的,肉也白白淡淡,像蒸透的茄子瓤,不那么糯,却清甜得很,吃快些也无妨。
天越冷,这篮子越热闹。大人出工前,伸手摸一个,边走边吃;回屋喝口茶的工夫,再摸一个带走。至于我,它是放学路上雷打不动的“加油站”。红皮的糯甜,白皮的清甜,两种滋味在舌尖轮番上场。
番薯多了,吃法也跟着多起来。用柴灶做饭时,总趁着焖饭的工夫,往锅沿贴几片番薯,那是我的最爱。番薯片外层焦黄香脆,像炸透的土豆片;中间的薯肉软糯,边缘那一圈将焦未焦,酥脆里带着焦香,最是勾人。
吃贴锅番薯,得找个晴日。我揣一块坐在墙根下,就着暖阳慢慢吃。阳光晃眼,番薯也晃眼。咬开焦脆的外壳,里头的肉还蒸腾着热气,又软又糯。小时候最爱这般光景,如今回想起来,更是眷恋——那是真真切切、热气腾腾的日子。
入了深冬,沥番薯粉就成了家家户户的大事。早年没有机器,全凭一块钉满金属细孔的擦板。人坐在板凳上,弓着背,拿着番薯一遍遍地擦,雪白的薯浆顺着孔眼簌簌落下。一连几天忙下来,腰都直不起,可看着最后沥出的粉又细又白,心里仍是欢喜的。
现在省力多了,有专门碾番薯的人,拖着机器挨家挨户上门,像从前走村的剃头匠。机器轰隆隆一响,薯渣就吐了出来。主妇们用滤布袋接了,一遍遍过水,一遍遍揉压,“取其精华,去其糟粕”。有些人家舍不得浪费,非要滤到水清才罢休,得到的粉也相当可观。
刚沥出的湿粉细腻如玉,摊在竹匾上,像一团柔白的月光,静默中自有一种阴柔的美。再过些日子,粉块干了,棱角分明,摸上去沙沙作响。这时用拳头轻轻敲散,再细细搓碾,它就真真正正地“成粉”了。
这番薯粉实为佳品。和进面里,做的清明粿、三角叉格外韧滑,拿在手里颤巍巍的,却怎么也不破,真是韧性又任性。到了夏天,它又成了消暑的良伴——一碗亮晶晶的番薯豆腐,或是一盆清润的番薯羹,呷一口,凉意就从喉头滑进了心里。
番薯可俗可雅,能填饱辘辘饥肠,也能化作席上清风;它从土里来,却往心里去。这般风味,大概就是人间的真味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