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梅雨漫过婺江
◇文丨陈公炎
晨光熹微时,金华城自雨雾中洇出轮廓。尖峰山敛去往日峭拔,化作宣纸上洇开的半阕淡墨,峰峦隐入烟霭,似仙人遗落的笔锋。檐角铜铃濡了湿气,叮咚声便沉作古琴泛音,一音一颤,皆是未醒的梦呓。
这便是婺州城入梅的韵脚了——樟木清苦的气息漫过街巷,与青石板上蜿蜒的苔痕缠作一线;八咏楼飞檐的嘲风兽垂首凝露,眉间水珠将坠未坠,恍若千年间凝望江潮的眸光,此刻也染了三分湿意。
记忆里的梅雨时节,婺江褪去温婉的纱衣,逢三日连阴雨,上游山洪裹挟泥沙奔涌而下,江水便浑如滚沸的黄浆,浮沫中翻卷着断枝,在通济桥墩处绞出深褐色的漩涡,浊浪拍岸时,腐叶与塑料袋黏结成块,随波沉浮如溃烂的痂痕,将古子城一段江面腌渍得满目疮痍。
改变始于那年惊蛰的雷声。金华儿女在婺江畔打响了“五水共治”的擂鼓,誓要拂去千年水脉蒙尘的纱幔,重现“水通南国三千里”的清骨。治理的巧思藏于毫厘之间。江北,芦苇的根系在生态滤池中编织成翡翠色的滤网,水草与贝类共生为天然的净水工坊;江南,智能分流井的电子眼如鹰隼般锐利,暴雨将至时,闸门便以秒速切换姿态,将狂躁的江水驯化为温驯的琴弦。
如今的婺江,虽在梅雨季仍裹着半面轻纱,却自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朗。水面澄明如鉴,不见半片浮滓,唯余两岸的仿宋骑楼浸在水中,青砖黛瓦被涟漪揉皱又熨平,墨色未干,已染尽江南烟雨。
雨歇的黄昏,我伫立通济桥头。夕阳将江水淬成熔金,几叶晚归的扁舟正犁开镜面,橹声欸乃间,细浪碎作粼粼的笺纹。对岸霓虹次第浮起,与波光共舞成一片流光织锦,恍若杜牧“千里莺啼绿映红”的残章,被暮色浸染成半阕烟雨词。
夜鹭振翅掠水时,我恍然懂得:这一江清流,何止涤尽往日浊痕?它分明是金华人心尖的明镜,映着市井长巷的烟火,也映着八婺儿女永不蒙尘的治水赤诚。恰似朱熹诗云“问渠那得清如许”,这清波的源头,一半是沙畈水库的雪浪,一半是万人掌心磨出的茧花。
梅雨仍淅沥,金华人却不再锁眉。他们深知,这江水已将易安的愁思、宾虹的墨痕、光南的弦音,一并酿成流动的史诗——它淌过孩童课本里的水墨插图,漫过游子枕畔的归舟残梦,终将汇入历史长河,化作古子城茶肆那副褪色楹联的注脚:“一江水养一方人,千年城载千年梦。”而今,这梦正随婺江的清波,款款而行,向着更远的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