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英昌

北宋崇宁二年，黄庭坚被贬到宜州，也就是如今的广西河池市，当年的蛮荒之地。落魄的他居住在市集中，嘈杂的环境和苦闷的内心，让黄庭坚对人生充满了怀疑。他写下了生平最低沉的作品《清平乐·春归何处》：“春归何处？寂寞无行路。若有人知春去处，唤取归来同住。春无踪迹谁知？除非问取黄鹂。百啭无人能解，因风飞过蔷薇。”其中无尽的寂寞与忧伤，让人想起陈子昂的千古绝唱：“前不见古人，后不见来者，念天地之悠悠，独怆然而涕下。”身处这样的绝境，他又如何拯救自己？

在《豫章黄先生文集》中，黄庭坚讲述了他的这段经历：“……既设卧榻，焚香而坐，与西邻屠牛之机相直。”当他焚香而坐，就进入了另一个空间。香味是他的城堡，帮助他抵挡世俗社会对他灵魂的侵蚀。黄庭坚的这段经历，因为触及了香道的精髓，成为同道中人津津乐道的故事。在古代社会，对于一个健康的人来说，嗅觉是最无奈的存在：你可以闭眼闭嘴，却无法不呼吸。在这种情形下，燃起香料，让独特的香味在你周围化成一片浩瀚的大海。所有其他的事物，声音、气味或是色彩，都成为这片大海中的航船、飞鸟或是岛屿。因为大海的存在，人生中无法忍受的种种都远离了你，成为一道道风景。

很早就认识一些痴迷香道的朋友，也接受过很多香道的知识，却始终无法产生浓厚的兴趣。若干年前，幽闭在家，尝试用各种方式摆脱忧郁。偶然燃起一位道长赠给我的线香，看着烟气袅袅上升，如同一道挣脱身体束缚的灵魂。草木的香味经过火的提炼，成为一把钥匙，把锁在记忆中的风花雪月都释放出来。我仿佛走进了一片时光的废墟。过去的种种与未来的种种，都呈现在我面前，都变得触手可及。“隐几香一炷，灵台湛空明”，在黄庭坚的诗中，我们可以找到许多类似的描述。黄庭坚对香有着特别的品鉴能力，所以被中国和日本香道界尊为“香圣”。相比而言，我的感知特别迟钝，只能在机缘巧合之时，才能对香道有所领悟。

古人有大智慧，创造出超越时代的香道。他们把众多香料按比例搭配，制成香丸或线香，这样在加热和点燃时，就能产生独特的香味。这样的做法有点像中药，不同的是，中药是用水萃取药性，香则是用火萃取香味。若是以现代科技的眼光来看，香和中药一样，都不够精确，存在大量冗余无效，甚至有害的成分。现在人们已经能够用化学的方法，合成几乎所有的味道。但是人们发现，人工香料的香味如同快餐，虽然各种营养成分都有，却如同阳光下的影子，单调、贫乏，缺少灵魂，也就无法引发灵魂的共鸣。

在黄庭坚的作品中，意和香、意可香、深静香、小宗香这四种香最为知名，被称为“黄太史四香”。这些香有独特的用料和工艺，甚至还涉及配料、和料、出香等过程的节气、日期、时辰等。每个香方都仿佛是一部微缩的史书，以繁琐的制法和丰富的香味，承载着创造者对生命的感悟。在人间，用语言表达的意义，最容易扭曲，甚至记忆，也可能被篡改。唯有灵魂不变，值得信赖，当灵魂被香带进了时间的废墟，它自然会找到出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