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亦武

大宋徽宗皇帝赵佶在位的时候，古城江州发生了一件大事。当地著名餐饮企业浔阳楼的墙壁上，有人题写了诗词各一首。其诗曰：“心在山东身在吴，飘蓬江海谩嗟吁。他时若遂凌云志，敢笑黄巢不丈夫。”这诗写得如何无须评论，反正有个名叫黄文炳的小官看到之后，当即一口咬定：“这厮无礼！他却要赛过黄巢！不谋反待怎地！”由于黄文炳的举报，诗作者很快被捉拿归案，又很快被判处死刑。在行刑之际，突然从围观群众中冲出一伙人，大闹法场，劫了死囚，又呼啸而去。

这个故事来自古典名著《水浒传》第三十九回。在浔阳楼上题诗的那位仁兄，姓宋名江，表字公明，就是后来水泊梁山的带头大哥。

宋江题诗，是因为“见白粉壁上，多有先人题咏”，于是“乘其酒兴”，在这留言板上抒发“不幸刺文双颊，那堪配在江州”的郁闷，连笔墨都是临时向酒保讨来的。就像现代人在网络社交平台上评个论，吐个槽，转脸就忘。只是没想到遇到黄文炳这么个有心人，闹出这么大一起政治事件。

中国古代没有文学刊物，文学作品除了私人传抄和刊刻书籍，最主要的传播途径就是墙壁。诸如驿站、寺院、园林、酒店、旅馆、茶肆之类的公众场合，一面面大白墙都是文人骚客们现成的留言板。这些地方人流量大，留言中如有佳作，便会引得众口相传，唰唰唰地涨粉。当然，稿费肯定是没有的，反而是有些寺院、酒店专门在墙上留出空间来供人题字，以此招徕更多客人。

唐宋是文人题壁最为兴盛的时期，也因此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。很多文人不但自己喜欢在墙上留言，也喜欢看别人的留言。比如崔颢那著名的“昔人已乘黄鹤去，此地空余黄鹤楼。黄鹤一去不复返，白云千载空悠悠”，就是写在黄鹤楼的墙上的。崔颢留言之后没多久，诗仙李白兴致勃勃登楼赏景，却因为“眼前有景道不得，崔颢题诗在上头”，满腔的创作激情硬生生给憋了回去，直到后来又去了金陵凤凰台，才凭借“凤凰台上凤凰游，凤去台空江自流”扳回了一城。

元稹是中唐诗坛的代表人物，也是墙壁留言板的热心读者。他曾经这样描写自己在驿站休整时的状态：“邮亭壁上数行字，崔李题名王白诗。尽日无人共言语，不离墙下至行时。”（《骆口驿二首》）全程不搭理人，就在墙下看各种留言，品读诗文，直到出发。这位元大人不但爱看留言板，还爱在留言板上写字，去四川出差的时候，就曾经把老朋友白居易的诗写满寺庙墙壁。白居易也投桃报李，在屏风上抄写了元稹的上百首诗，并做了一首《答微之》：“君写我诗盈寺壁，我题君句满屏风。与君相与知何处，两叶浮萍大海中。”不同形式的留言板，成就两位大诗人的一段传世佳话。

和如今的网络留言板一样，古代的墙壁上也不乏牢骚和批评。南宋孝宗时，士人林升在都城临安的旅馆墙壁上题写了一首短诗：“山外青山楼外楼，西湖歌舞几时休。暖风熏得游人醉，直把杭州作汴州。”给满足于偏安江南、耽于游乐的南宋君臣以辛辣的讽刺。林升的生平事迹在史籍中记载极少，这首诗却千古流传不衰。

唐代诗人王播少年时家境贫寒，曾寄居在扬州惠昭寺木兰院，一方面读书，一方面能蹭几顿斋饭吃。时间久了，和尚们很厌烦，寺里原本有敲钟开饭的规矩，他们故意先吃饭后敲钟，受到捉弄的王播愤然题诗于壁，扬长而去。20年后，功成名就的王播出任扬州刺史，重游惠昭寺，发现当年的题诗已经被和尚用碧纱遮盖保护起来。感慨万千的他再题诗二首，其一云：“上堂已了各西东，惭愧阇黎饭后钟。二十年里尘扑面，如今始得碧纱笼。”（五代·王定保《唐摭言》）这种当面打脸的留言，想必也是很快会被“碧纱笼”的，毕竟是父母官的大作嘛。

不过，惠昭寺的和尚们虽然势利了一点，对留言板的宽容却是很值得点赞的，不然少年王播的题诗也不会完好保存20年之久。相比之下，宋朝镇江甘露寺的和尚明显少了点文化味。有位叫张表臣的诗人，游览甘露寺时在墙上题了一首词，和尚一点不领情，还说：“方泥得一堵好壁，可惜写了。”（《珊瑚钩诗话》）这位大师刚把墙壁抹泥披灰刷大白，就被人写了字，心里很是惆怅。这事儿当然难免让人扫兴，但联想到宋江的遭遇，如果浔阳楼像甘露寺这样管理留言板，想必他也不会有那场牢狱之灾吧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