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英昌

若是把《聂小倩》的故事当成一口井，一直往下挖，是否能挖穿地球？我问了自己一个荒诞的问题。这几年我确实花了很多时间来解读蒲松龄的这篇短篇小说，越解读就越觉得意味深长。蒲松龄一定想不到，他写下的作品，会脱离他的掌控，成为一个意义深远的寓言。从一则金华鬼故事，到一篇小说，到戏剧，再到一系列电影。几百年间，通过无数人的解读与演绎，《聂小倩》已经从一颗种子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。

在轰鸣的涛声中漫步沙滩，是一种难得的放松体验。那天我途经一片海，如同坐上一列去往天边的火车。什么也不用想了，我把自己安放在此，获得久违的安宁。随手捡起一枚贝壳，放在掌中细细端详。它残破的螺旋状穹顶被大海打磨成白玉，散发着柔和的宝光，仿佛一座小小的神庙，脆弱而又庄严。这让我想起《聂小倩》里那座叫兰若的寺庙，想起隐藏在一个短小故事里的人类宿命。

小说中的兰若，是梵语“阿兰若”的简称，本意是森林、丛林，引申为寂静偏远处，常被用来称呼修行地或是寺庙。在我看来，兰若寺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颗种子，或者说一个细胞，里面隐藏着原始的社会秩序。掌控一切的妖物，无依无靠的鬼魂，正直失意的书生，率性而为的侠客……他们不断纠缠、斗争和融合，转动兰若寺中众人命运的齿轮，进而影响到寺外那个更大的世界。

宁采臣的“宁”字，繁体中有个“心”字，字面意思是把心安放到室内桌上的容器中，有丰衣足食、内心安定的意思。不管是作者有意为之，还是妙手偶得，“宁”这个字与宁采臣的角色非常契合。他在进入兰若寺之前，虽然为人正直，但生活并不如意。考场失意、妻子病重、没有儿女……“宁”是他的姓，也是他内心的愿望。当他走出兰若寺后，他生活中的种种缺憾都得到了弥补。娶了贤妻、中了进士，生了三个有出息的儿子。在兰若寺的考验中，宁采臣通过他的修行，实现了他的理想。

聂小倩的“聂”字，繁体是由三个“耳”组成的，本意是在耳边轻声说话。聂小倩是兰若寺社会关系纠缠的核心，她的声音来自人性的本能，包含着对压迫的反抗，对自由的渴望。对宁采臣来说，这声音摄人心魄，让宁采臣触及秩序之下的混沌，认清兰若寺中控制与压迫的内在逻辑。认识产生共识，宁采臣和聂小倩几乎同时完成了自我意识的重构，达成新的契约。兰若寺中的力量对比已经改变。这种改变促使燕赤霞的介入，并最终让兰若寺获得新生。

燕赤霞是强大的，也是无情的，决定了兰若寺众人的命运。“燕”的本意是燕子，又被称为“玄鸟”，是古人心目中的神鸟，传说中有“玄鸟生商”的故事。燕赤霞是玄鸟图腾的化身，代表了神灵的智慧与力量，是人间的主宰。燕赤霞虽然出现在兰若寺，但他并不属于兰若寺。只有在宁采臣与聂小倩求得共识，达成契约后，并向燕赤霞求助时，他才出手击伤妖物，决定了兰若寺的走向。否则，宁采臣也会像兰溪考生一样被妖物所害。直到最后，燕赤霞赠给宁采臣的革囊依然是他们幸福生活的强大保障。

《聂小倩》的后半部分，讲的是聂小倩如何融入社会。表面上看，故事已经与兰若寺无关了。实际上，走出兰若寺的聂小倩，就是拥有新秩序的兰若寺。聂小倩融入社会，就是将兰若寺这颗种子带回这个世界，修复缺憾。可以说，《聂小倩》不仅是一个觉醒的故事，也是一个“补天”的故事。兰若寺中发生的一切告诉我们，困苦会成为萌发的力量，轮回也会成为飞翔的翅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