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08月14日 

浙江日报 数字报纸


第08版:声音

[吾与吾乡]

亲爱的玉米

插图:黄露

虞彩虹

我左手拿着煮熟的玉米棒,右手拇指跟食指捏住其中一颗玉米粒,努力地想要将它完整地拧下。是的,我得先拧下两行玉米粒,才能为捻玉米开出一条路子来。拧玉米不能不用力,又不能用蛮力,需要很多的耐心。

这些年的夏天,总有吃不完的玉米棒,它们从表哥、表姐、小姑家来,还从朋友的父母家来。拥有这么多玉米棒的日子,可以目不斜视地走过楼下的夜市,也有足够的底气不去关心甜玉米的身价。更何况,千金难买一放心,“自己家种的”,可是无价的。

刚从玉米秆上掰下来的玉米棒又嫩又甜,只是保鲜期不长。每次收到玉米棒,就马上煮几个来吃,感觉不马上吃就会对不起亲朋好友的情谊。可是,再努力吃,也还是来不及啊,于是想到将煮熟的玉米粒捻下来晒干。晒干的玉米粒用来煮粥和煮饭,不仅重新变得饱满,而且还是那么鲜甜。或者,将它们炒了吃,那叫一个喷鼻香。不过,可以用这种方法保存的,只有那些相对老一点的玉米棒,太嫩的汁水过多,实在无法完整地捻下来。

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干捻玉米的活儿了,如今捻的虽是煮熟的嫩玉米,也颇有旧梦重温的意思,内心免不了忆起从前家人以及来帮忙的邻居灯下围坐,边说笑边捻玉米的景象。就这样一个玉米棒一个玉米棒地捻,捻到第七个的时候,大拇指边上冒出了一个水泡。小时候捻玉米也会这样出水泡。

捻下来的玉米粒还是有很多粘在一起,两三粒,五六粒,七八粒,将它们一一挑出,一粒一粒分开,均匀地在窗台上铺开。窗台朝北,午后,阳光一点一点斜进来,越来越多的玉米粒开始在阳光下显出透亮的金黄来,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接一阵的甜香。这样的时候,阳光就变得真切可感。这样的时候,觉得自己特别富有。

小时候,对玉米的情感是复杂的。喜欢甜玉米秆,看到爷爷装满玉米棒的篮子边插着玉米秆,眼睛是会发光的,那就是小时候的甘蔗呀,是寡淡岁月里难得的甜。喜欢嫩玉米,尽管那时的嫩玉米并没有这么甜,它们不过是些到了该成熟的季节还没有成熟的普通玉米棒(成熟与否的标准就是看指甲能否掐得动),等霜降一过,就愈发淡而无味,即便这样,有嫩玉米棒吃,我们还是很高兴。小队里分粮食的时候,为公平起见,嫩玉米棒是单独拿出来分配的。在粮食总是不够吃的年代,大人是没心思喜欢的。少年不识愁滋味,孩子哪顾得了这许多呢。

至于玉米饼,实在有些难以下咽,宁愿吃玉米羹了。也有人宁可吃玉米饼而不喜欢玉米羹的。后来,我听到过很多人长大后不吃某样东西都是因为小时候吃得太多,他们说“吃伤了”。也有人因为对玉米羹深恶痛绝,发誓长大后远走高飞结果就真的远走高飞了。这样说来,我是个没志气的人,虽然吃不下玉米饼,但我从未因此想要逃离生长的地方。而且,现在居然开始喜欢玉米饼。那么,未曾想逃离,是预见到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玉米饼的吧。

许多年后,读到墨西哥诗人帕斯的诗:“你克制、忍耐、生活/宛似鸟儿/从一把玉米炒面到一坛玉米稀饭。”这玉米稀饭,不就是我们所说的玉米羹么?玉米羹、玉米糊、玉米稀饭……叫法可以这么多,就像在磐安,玉米并非叫玉米,家乡一带,听得最多的是“哟路”(音)和“六谷”,方言里还有许多小众叫法。

现在的孩子可知道这些“玉米”以外的叫法?《世说新语·尤悔》中说,东晋简文帝司马昱一日出行,看到田中禾稻,不知何物,遂问随从:是何草?随从答:稻子。简文帝大羞,回宫后自我禁闭,三日不出,对人说:“宁有赖其末,而不识其本!”那些捧着甜甜玉米棒吃的孩子,不知还有几人识得玉米之本。